日有所思夜梦临
胡晓军
做梦,老话又叫“见周公”。周公就是姬旦,周文王的第四子,有平暴辅政之功、让位定礼之德,为后世所仰,圈铁粉无数。孔子也在其中,曾伤感地说自己老了,有很长时间没梦见周公了。“见周公”由此而来,还前移为睡觉,因为只有睡觉才可能做梦。孔子仰慕周公,极愿回到周公所在的周朝,还说“吾从周”,所以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倘弗洛伊德得知,也会将他纳入“梦是愿望的达成”理论,作为一个例证。
不过孔子并未叙述见周公的细节,彼此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没记录。不像陆游,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醒后就把自己在黄河传羽飞檄、塞上招抚降将的事都写在了诗里。率军北定中原,陆游心想梦成,极是过瘾。倘弗洛伊德得知,也会纳入理论例证,却也可能稍感遗憾,因为陆游的愿望达成,实在过于直接。弗氏认为,梦虽来自于现实,但与现实已有极大差别。换句话说,从来没有非常直接、单纯和坦率的梦。梦很狡猾,不会按人清醒时的思维行事,而会将人的愿望加以掩饰伪装、转移替换,使其变得模糊不清。专业释梦者的工作,便是替人清除那些掩饰伪装,纠正那些转移替换,将真正的愿望彻底还原出来。其中前提,自是需要了解梦者的生活、性格、情绪和愿望,以便将“夜有所梦”向“日有所思”作反推。这也就是弗氏的老本行——心理医生。
弗氏说得对。像陆游那样直白的梦虽然常有,但复杂的更多,否则中国人便没有解释梦的需求,周公解梦也就没有必要了。
相传周公不仅善于理政,而且精于解梦,并有一部《周公解梦》传世,梦见何物代表何意,都有镜像般的对应,有一看就懂的,也有出人意表的。比如蛇乃可怕之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但若梦见有蛇当道,不但无害,反而是富贵发达之兆。若有幸梦到水蛇,则胜过发现桃花,明显是艳遇将临之征。再如与家里人争吵,一般难免却须尽量避免;但若于梦中发生则佳,摔碗砸锅不嫌热闹,踢屁股卡脖子最是美妙,因为这居然预示了家族兴旺、生活美满。反梦还有许多,像梦里杀人梦外交友、梦里破财梦外得宝之类。可惜这种反梦我是从未遇到,苦于不能强致,只好靠看书过过干瘾。
弗氏写了一本《梦的解析》,对反梦也做了解释。梦确实是现实生活的镜像,但非一个,而是多个,它们时而分裂,时而混淆,时而衍伸扩展,最终变得大多连自己都不认识了,由此造成许多梦与愿望不太相干甚至相反的情况。不过纵然千变万化,它们都无一不是梦者自己的化身,所以好梦也好、噩梦也罢,都是在达成愿望,有的正向,有的侧向,有的则是反向。这使我想起了林黛玉的那场噩梦,认为弗氏说得有理。一天,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笑嘻嘻地向黛玉道喜送行,说她的父亲升了官、娶了妻,还把她许给了继母的什么亲戚,马上就要来接她回去……黛玉大惊,抱住外祖母求救,老太太呆着脸漠然说,做了女人总要出嫁,你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再寻宝玉,宝玉先是涎脸玩笑,后又正色诚恳,竟用小刀划开胸口,用手扒拉着要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不料心没掏出,人已咕咚倒了……此梦尽管复杂,但所有片段都可视为黛玉愿望的达成——愿父亲活着但不愿他续弦,更不愿父亲为自己择偶;愿与宝玉成婚但不愿宝玉态度模糊,更不愿宝玉为了爱她而自残自伤。至于贾母,也是反梦,事实上贾母非常关心黛玉,只因黛玉心中仍有不足,才有此节。黛玉梦醒,一身冷汗。纵然危情已解,却仍郁郁惨惨,只因她的心头已打了个死结,以致害怕再度入眠。
由此可知,噩梦乃是愿望较深不得纾解,长期抑郁不安所致,若加上体虚脉弱,则得之更易。
弗氏说得对。人若常做重复的梦,往往意味着他的身心有些问题,而且这种重复的梦,往往被小时候的印象所左右。几十年来,我不时梦到在考场上答不出试卷,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钟飞转。母亲宽慰我说,这个梦既是我儿时的记忆,又是我性格中责任心和上进心的反映,劝我减轻压力,放松身心。然而没用。我虽按她的建议做了,但这个梦仍旧来、还会来。
我没有宗教信仰,不信上帝阎王。之所以对梦好奇,不是想预测未来,更不是要占卜求签,而是希望探知原因、试着了解自己。这一点我倾向弗氏。我没有西式思维,不信性欲决定毕生。这一点我倾向周公。思来想去,觉得解梦析梦,中西古今既都有理,也有问题,若是综合两条思路,最为稳妥可行。一条便是中式的“日有所思”,不管好梦噩梦,都是自己的梦,都应感到亲切。好梦醒后不必过于兴奋,噩梦醒后不宜过分伤感,一场梦而已,我又不是皇帝,占卜吉凶何为。一条是西式的“愿望达成”,无论正梦反梦,都是自己所愿,都该觉得欣慰。不用懂什么本我、自我和超我,无须谈什么潜意识、力比多和性倒错,一场梦罢了。
为人中外古同今,日有所思夜梦临。
假象真情作略析,周公弗氏两相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