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窠的风水》

让九龙窠人万万没有想到，祖祖辈辈的九龙窠人见过是山窝里的出逃，还是他们根本想像不出住在山里的苦楚，可老林家人似乎并不懂得选什么风水宝地，村子中间仅有的平地上却是一口塘，操着者言者语的老林家成了九龙窠里人，九龙窠只有暖炕说闲话的女人和打牌晒暖暖的男人，时不时抓把这儿的土瞧瞧捋把那儿的草尝尝，九龙窠在一层一层的雪下安安静静地冬眠。

九龙窠的风水

文/槐花飘香

让九龙窠人万万没有想到，村里的风水竟是那口废塘。

九龙窠叫窠，没有谁会疑惑。几十户人家吊挂在山褶深处的沟壑边:山山紧促，村子被挤得舒不出一口顺气；沟沟交错，人家就三户五户龟裂成一块块皲皮。就连阳光也在这里摆出一副臭脾气:早晨懒在东山后，傍晚又早早地收了霞光。再没有比窠更适合它的名字了！可这样一个鬼都懒得下蛋，人只想逃窜的地方，怎么能和龙相连了，还九条龙！

五十年前，林家拖儿带女地来，全村人真是看了稀奇。祖祖辈辈的九龙窠人见过是山窝里的出逃，哪听说还有人要迁进来。他们初进村时，大家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又不是没有见过优越感满满的猎奇者。直到他们一家老小丢下了大包小包，一头扎进废塘，又是清塘，又是垫方，没日没夜地干起来，一村人着实被惊着了。是外面世界的任何一寸都容不下他们，还是他们根本想像不出住在山里的苦楚？消息通便些的，知道别村为了一户两户的外来户，添了许多烦恼，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可稍一上心想，也觉得没啥大不了。九龙窠东西山前后山，山山都有蒿草齐腰深的荒地。山尖上挑着的，沟豁上溜着的也还是荒地。庄院地稀罕，可老林家人似乎并不懂得选什么风水宝地，塘边上垫出了方寸之地，硬生生安顿了一户人家。

山坡上沟边上的村，塘原本也是多余。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村子中间仅有的平地上却是一口塘。据祖祖辈辈的传言，就算没有塘，此处也不吉祥。因此，就算为一块宅基地，亲兄弟争得舞刀弄枪，也没有谁对这里感兴趣。年深日久地废弃，自然而然成了垃圾坑。也有吃斋念佛心存善念的，绕着弯提醒，可他们全然不理会这一番好心。大家都说，外地人，风水这样复杂的学问怕是不懂呢。又有人说，不懂更好，一户人家又不是一顶帽子，钉只钉就能挂起来。

就这样，操着者言者语的老林家成了九龙窠里人。九龙窠里苦，四周围没有谁不知道。九龙窠里人懂得放松，四周围也都知道。一入了秋冬，九龙窠只有暖炕说闲话的女人和打牌晒暖暖的男人。缓过了整整秋冬两季这半年，到了来年春首，九龙窠人才能生龙活虎起来。

老林家来的这一年，大家看出些不一样。男人有点娘，不抽烟、不猜拳、不去牌桌上幺幺三五，也从不教训老婆孩子。他们总是忙天忙地、忙东忙西。农忙时，忙着弯脊梁甩汗瓣，像栽在田间地头的旗。农闲时，绕着山顺着沟转来转去，时不时抓把这儿的土瞧瞧捋把那儿的草尝尝，仿佛他们就是尝百草的神农。他们脚只会跑路，他们的头脑只会低伏沉思，他们的眼神只会空无人物，他们的嘴巴只会念念叨叨。待到秋冬，九龙窠在一层一层的雪下安安静静地冬眠，连同村头老榆树上的麻雀，小商店里的赌徒，他们却在家里读书的读书，练字的练字，下棋的下棋，泡茶的泡茶。村里的男人有笑、有厌，真他妈像那么根葱。老林家的女人更是……说她们土吧，两只手一并，面上开花、纸上开花、布上开花，那花仿佛不是开在地上，而是开在她们心里，只待抿嘴一笑，它们就从心上飘飞出来，落在了眼前。说她们洋气，却是旧衣破袄，松松垮垮的没有样形。连老林家的孩子也有些怪里怪气:羊一样地听话，牛一样地干活，蜜蜂样嗡嗡嗡念书。老林家的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村里人的眼光与他们无关，几十年过去，他们也没能与时俱进。

然而，这样不合时宜的老林家却好事连连，住到村里才七八年，窝棚里就飞出了金凤凰。高考一恢复，老林的妹妹一举得中，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从此后，老林家一发不可收拾，大一个中一个。村里人起先也没觉得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进了村还不是一样的扶犁背柴。可很快，大家就羡慕起来了。老林家的儿女们坐着专车来了，老林家在县城、省城买了楼房了，老林家的人能帮人找大夫看病了，老林家的人能帮人买来时俏新鲜了，老林家的人能替村里要来救济粮了，老林家的人能替村里要出条路了，老林家的人带头赞助，给村里修了学校了。老林家的人，牛啊！

大家开始学着老林家，可着劲供给学生。于是，大学生也像山坡上的果树，冒出来了，红艳艳的果十里八乡都闻得到香。九龙窠再不是那个“一个媳妇真希罕，打着灯笼托了十八县”的九龙窠了。那些出了大学生的家庭在村里光鲜亮丽，那些大学生的妈妈在家里扬眉吐气。很快，大学生在村里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可大家奇怪地发现:老林家的子女总能考出新高度，老林家的子女总能混出个新高度！聪明归聪明，勤奋归勤奋，村里不是没有这样又聪明又勤奋的孩子？

这年春节，村里又是斗狮又是舞龙，年过得好不热闹。不但一条川道里惊了动，连县市的电台也都闻风而动，喜滋滋地来采风。来的高人中还有一位阴阳，他大赞九龙窠是个好地方:“‘九龙窠九龙窠’，九龙聚居之地啊。”“龙是灵兽，非在水中游就在云头走。‘九龙窠’有沟无水，云在山外飞。”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笑道，大家都跟着哈哈起哄。阴阳摇晃着头脑，煞有介事:“河清海晏，有龙出焉。村中一口塘，至清。‘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有水，有云，足以兴龙。”大学生怔怔地瞅着他，大家还在哈哈哈大笑:“哈哈，一口塘，能潜龙！藏只乌龟吧。”“如果我没有说错，门向塘开着的人家，人才辈出。”门向塘的，不是林家吗？大家的笑都僵在那里，近些年村里人心里隐隐的痛，被阴阳戳中了。听老人们说，林家一来可是狠着命清塘的！林家可是自己掏钱引沟水入塘的！林家人什么书都读，家里并不少风水书的！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真是那口废塘？真是哪口废塘吗？！真是那口废塘！若不是那口塘，又该怎么解释老林家的好运呢？

据这阴阳说，以九龙窠的风水，出“龙”是必然的。现在，已经出了几条水中游走的龙，还要出几条天上飞的巨龙呢！九龙窠人虽不全信，但无风不起浪，又是关于子孙后代的事。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此法虽不地道，但是对九龙窠人实实在在更公平。平心而论，九龙窠人觉得有些难出口。自从老林家来了，老老林带着一家子，清了塘，绿了山。林家二棍性格是倔了些，可村里是他第一个掌握了种果技术，又杂交出来个适合半山腰生长的旱果，带大家发了财致了富。水，路，虽说是赶上了好时代，也是赶上了老林家的人。但，他们占了风水宝地，他们独得了九龙窠的风水，那就得让出来！

一听大家的意见，老林家现在唯一住在村里的二棍沉默片刻:“按理，老宅虽然我住着，可到底是大家的老宅，得和在外的大家商量了答复。但既然大家话到了这份上，主我就做了——明天我就带着这三五个人住城里去，不再回来。老林家来村里，也七八十年了，别村的外来户都很受排挤，我们在这里受到的是优待，老宅，大家就谁家需要谁家住着，就当是我们老林家的答谢。托大家的福，若真是福地，也该大家分享。”

老林家走后，林家老宅里求福的人轮流住过，似乎并没有老林家那么好运。老林家去了城里，听说，他们又占了城里的好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