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的国度存在于每一片墓地之下。在青草、石阶和墓碑中,人们往往惊讶地发现,情的维系和羁绊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有人在挚爱去世数年后仍无法释怀。而艺术和美的魅力超越了国度,种族,甚至死亡,无数艺术家的崇拜者不远千里,前来墓地朝拜,只为献上一个热吻。一旦人们驻足停留,看似平凡的墓碑后面可能是一部壮丽的个人史。在墓地,生活仍在继续。
文|荆欣雨
编辑|赵涵漠
图|网络(除署名外)
拉雪兹公墓:永远
日本女孩木村佳乃为了葬在拉雪兹公墓里的肖邦来到巴黎。她称肖邦的心意为「炙热的情感和爱国情怀」。7年前,她的父亲由于过度劳累去世了,全家人惊慌失措,木村悲痛欲绝,始终难以释怀。父亲十分喜欢肖邦的音乐,「每当弹奏肖邦的时候,我感觉我是在为我父亲而弹,我希望他能为此感到高兴。」
埋葬在拉雪兹公墓里的艺术家们成为了世界上某一撮人的精神指引。奥斯卡·王尔德的墓碑被浪漫的热吻环绕,口红里的物质会腐蚀墓碑——但无法阻挡爱慕者的热情,碑前有无数纸条,其中一张写道:「亲爱的奥斯卡,我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相遇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会定期为普鲁斯特的墓碑打扫,她清楚每一束花在这里绽放了多久,有时也会与来访者聊聊作家的八卦,「有人留下了一支笔,这样他可以继续写作。」
王尔德的墓碑
荷兰纪录片导演海蒂·霍因曼花了几年时间在位于巴黎市区的拉雪兹公墓拍摄,剪成了名为《永远》的纪录片。镜头里,绿树成荫,鲜花盛开,一切在静默中进行;紧邻着美国歌手吉姆·莫里森葬下的男人,生前最喜欢说的话是:「我们永远不会寂寞的。」如今妻子明白了这句话的智慧,「(他的墓碑)周围总是人来人往。」
一位不知名的男人讲述自己童年时与祖父去墓地散步的经历,「大概因为那时家附近没有公园吧。我在墓地学到了很多,墓碑就是我最初的字母表。我看到那些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从而懂得了一个人应该要活多长时间。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在了解死亡之前,发现了墓地。」
每个下葬在这里的人都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秘密,有时候,秘密会被活着的人发现,成为某种奇妙的缘分。19岁的男孩无意中发现了毫不知名的香颂歌手的墓碑,出于好奇,他听了她的两张专辑,并从中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歌唱着凡间那些平常的,却永远不会归为平庸的东西。」
艾丽莎去世的时候只有25岁,她的母亲悲痛欲绝,将女儿的一些诗句刻在了墓碑上。一个偶然路过的男人读到了这些诗句,被青春的哀愁和热烈的渴望打动。20年间,他经常来到艾丽莎的墓前,花点时间读读她的诗,并注视着诗句一点点被时间洗刷掉。「相比较肖邦,那些从未听说之人更让你感到亲切,」他说,「很快她的墓地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但女孩的诗会留在陌生人的心中,以某种形式抵达永恒:
明天小溪会让玫瑰花焕然一新,
花儿会在镜中游动。
我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
那夜晚的翅膀是死亡给我安排的藏身之处。
奄奄一息的我身已冰冷,
一颗爱你的心燃烧了起来。
纪录片《永远》
武吉布朗墓地:奇迹
当新加坡快速的城市发展需要更多的土地时,政府瞄准了武吉布朗墓地。这座墓地建于1922年,于1977年关闭,位于市中心以北4英里处,是世界上最大的华人公墓之一。如今虽已略显萧瑟,杂草丛生,但仍可见到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墓碑、雕像和神龛。多年来,万圣节爱好者在这里狂欢,观鸟者聚集在此——对于一座极度拥挤的城市来说,这里简直是绿色的天堂。
近几年,武吉布朗墓地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所有试图与这个国家消逝的过去产生联结者的朝圣之地。新加坡人向来安居,极少投入到纷争之中,这次是个例外,试图摧毁墓地的政府和一群致力于保护墓地的人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2012年的清明节,前来祭奠祖先的人格外得多,陆路交通管理局刚下了命令,要拆掉3764座坟墓,为一条穿越墓园的公路铺路,以解决岛国的交通拥挤问题。72岁的刘丰义带着一家老小近10人,为爷爷奶奶扫墓。他感到不安,他庞大的家族背后是新加坡几代华人的奋斗史,「我也老了,可能有点迷信,祖坟对后代是一种保佑,不能挖,但政府要修路,我们也没有办法。」
政府还宣布,将在40年内抹平武吉布朗墓地。
抗议从雷蒙德·吴( Goh)开始。吴先生今年54岁,过去他喜欢带人在万圣节时来墓地探险。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阅读墓碑上的字迹,并为有些墓碑的古老历史感到惊讶,「有些墓地从英国殖民时代就存在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
当政府的铺路计划宣布时,吴先生和弟弟希望拯救这片墓地。他们称自己为「布朗人」,建立了网站来向人们介绍墓地的历史,免费带人们参观墓地。很快,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大学教授,记者,商人,分别提供研究,公关和资金支持。响应者大多是中产阶级,他们对年轻时所居住的与今天不甚一致的新加坡感到怀念,并希望更好地理解自己从哪里来。
《纽约时报》的记者参观了墓地后,称它为「奇迹」,「它像是从繁荣的现代城市中分割出来的。有些墓碑,即使上面空空如也,也有自身的美丽之处。」
墓地中所埋藏的历史正在被「布朗者」们发掘出来:为圣诞岛(澳大利亚的海外领土)输送劳动力的梁先生,1917年去世,葬于此;将英籍女教师安娜介绍给暹罗王,促成一段爱情佳话的程先生的墓碑被发现(根据该事件改编的电影由朱迪·福斯特和周润发主演);同样在此长眠的,还有不少孙中山十月革命的海外支持者。研究者们正在把一些数据加入数据库,借此研究中国东南海沿岸向东南亚移民的历史。
哪怕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拯救一座墓地的行动也并不多见。漫步于此,参观者能看到中式和英式风格并存的墓碑装饰,有些墓碑甚至由一种印度文化中的士兵雕塑守卫。「这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地方,」一位「布朗者」说,「我们正站在岛屿的中央,巨龙的肚子里,我们不能让这里的文化消失。」
去年,政府作出了一些妥协,例如另建专门的地方来安置被移动的坟墓,并将信息录入电子系统,专门的评估委员会也将对未来的拆迁计划进行评估。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政府官员在一次私人参观中承认,「我们是个年轻的国家,不应该太过着眼于未来,而忘记了过去。」
绿木公墓:战争
纽约布鲁克林的绿木公墓每年吸引着50万游客,是美国客流量仅次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景点。从19世纪开始,纽约工商业、政治、艺术等各领域的精英都选择在这里长眠。1966年,《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称:纽约人的人生理想就是「住在第五大道,活在中央公园,和父亲一起长眠于绿木」。
在手握财富和权力的名流之外,绿木公墓是美国南北战争大量阵亡将士的安葬地。2002年,绿木公墓开启了内战项目,试图找出所有安葬在此的,在内战时期服过兵役的人。数百名志愿者们在线搜索了《纽约时报》和《布鲁克林每日鹰报》上所有关于内战退伍军人的文章,将名在纽约地区的参军名单与公墓数据库交叉对比,在纽约军事博物馆审查了每个退伍军人的索引卡片,与全国各地的相关机构联系,最终确定了5000多名在南北战争中服过兵役的士兵。
绿木公墓的目的是通过历史资料、讣告、基金会纪录和官方纪录为每一位参与过战争的人立传——在南北战争结束的一百多年后。第四版「老兵字典」已经面世。历史学家杰夫·里奇曼(Jeff )结集出版了一本内战老兵的书信集,在前言中,他写道:「为了生存,他们从兵营中写信;在等待战争打响的时候,他们从前线写信;在战壕中等待死亡时,他们给亲人写信。这些信件代表着他们的家国情怀,幽默乐观和献身精神。」
项目的发起者远不满足,他们坚信还有更多的老兵等待发现。讽刺的是,这个项目的持续时间已经超过了南北战争本身的长度——我们往往需要数倍于战争本身的时间来抚慰伤痛。
类似的举动在寻找一战老兵的项目中再次重复。绿木公墓确定了161名参与过一战的逝者,并为每个人撰写了传记:克伦威尔双胞胎姐妹,曾在法国红十字会服务,在启程回家的前夕自杀;情报局官员在被杀前夕写下,「战争在继续,我还活着,我越来越想家,想着是否还能见到一些人」;在战火中拍下了敌人战壕的飞行员,在即将返回基地时殉职……
路易斯·雷蒙德,战时联络员,情报员,生于布鲁克林,灰色眼睛,棕色头发,罗马人的鼻子,宽大的额头,椭圆形的脸庞。他在86街的房子是贷款买来的。他的曾曾曾孙女说他在入伍前曾在波士顿工作过两年,是个工程师。
一战期间,他是第一个负责与德国前线对接的联络员。1918年9月14日,在他牺牲的前13天,他在给家人的信中说:「我的工作令我待在最前线,侦查敌人的位置。有时候,它很振奋人心,尤其是在黑暗来临的时候。最好的侦查时机是暴风雨来临的夜晚。最近一次,我跟四个战友躺在泥潭里一动不动几个小时,以避开德国兵的搜查。那晚我以为我没救了。很多人因为精神过度紧张,已经不行了。我希望你们一切都好,希望上帝在保佑着我们。」
9月27号,他在法国阿尔贡的一场战役中牺牲。他的母亲在11月3号获知消息,他的遗体在1921年9月25号被运送回国,安葬在绿木公墓141区,23506号,N,右前方的角落。
亨特先生的坟:墓碑背后的个人史
《纽约客》杂志的记者约瑟夫·米切尔( )喜欢闲暇时刻在斯坦顿岛(纽约的一个行政区)闲逛。岛屿上大大小小的无名墓地对于一位野生植物爱好者来说,充满了吸引力。米切尔对一片黑人墓地产生了好奇,墓地周围是四五十家住户和一座小型教堂,社区的一切都显得荒芜,好像所有人都把自己锁起来了,或者去了远方,再也不曾归来。
1956年的一天,米切尔像往常一样闲逛,在一块墓碑前辨认植物,一位老人叫住了他,在攀谈中,老人告诉米切尔,这个黑人社区在内战前已经形成,是由东海岸的一些自由奴隶组建的,他们曾以捕捞生蚝为生,彼此通婚,曾经十分繁盛。如果想了解更多,可以去找亨特先生。
「亨特先生是墓地旁的教堂的主管者。他今年87岁,是个鳏夫,身体十分强壮,是少有的将自己照顾得不错的独居老人;他曾经工作勤奋,知道该做什么;他是个有名的厨子,在饮酒和抽烟问题上十分严格;他四处讲授圣经;他记忆力出奇得得好,记得这篇依托生蚝产业发展起来的社区的兴衰,给他打电话吧,他是本活体书。」
一周后,米切尔如愿见到了亨特先生。后者带他参观了墓地,并为他讲述了一段从未被纽约人知晓的社区历史。
亨特先生
一切都是从生蚝开始的。「很难相信今天的海水质量是这么糟糕。1800年,这里的海岸沿线生长着大量的生蚝,公共水域,任何人都可以前来捕捞。一群黑人从东海岸来到这里,以捕捞生蚝为生。」
亨特先生的母亲曾经是南方种植园里的奴隶,靠着其他黑人的帮助获得了自由身,于1880年代来到了斯坦顿岛。他记得这个社区最为繁盛的时代,哪些家族拥有几艘船,用来出海捕捞生蚝。他记得这里的建筑曾经很新,也更好看。人们尽可能地利用每一寸土地,养猪,鸡,奶牛,种上果树,搭上葡萄架。南方作物十分常见。很多人喜欢种草莓,那时候,斯坦顿岛的草莓远近闻名,曼哈顿岛的高级酒店喜欢来这里购置。
收成好的年代,邻里们杀掉自家的猪,聚在一起庆祝。「他们总是把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烧掉自己的垃圾。他们教育后代如何自给自足,抬起头来过日子。他们品行端正,邻里和谐,彼此照顾。」
1910年的时候,水质开始变坏。健康部出台了报告,生蚝供应商们开始拒绝从斯坦顿岛进货。许多家族就这么衰败了。「养牛的戴维斯先生去世后,人们发现,没人会养牛了。年轻人相继离开,这片社区现在都是老人了,」在祖先的坟墓前,亨特先生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
「我母亲是跟继父一起来到这里的。我不喜欢我继父,他总是虐待我的母亲。为了独立生活,我在一艘生蚝船上当厨师,我的厨艺相当不错。后来,我又去当了瓦工。我开始酗酒。有一天,我在外面喝多了,碰到了我母亲,她没看见我,当时她的脸上充满悲伤,毫无希望。几天后,我旷工了,想出去喝酒,那时我想到了母亲悲伤的脸,我倒掉了所有的威士忌,从此再也没有喝过酒。每次想喝的时候,我就收紧下巴,我做到了。」
「1896年,我27岁,与第一个妻子结婚了。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我发誓要把最好的都给她。我努力工作,赚了钱,为我们盖了大房子。我去曼哈顿岛给她买了件106美元的裙子作为复活节礼物。我们结婚32年后,她去世了,癌症。两年后我娶了第二任妻子,她也去世了,也是癌症。」
「我与第一任妻子有个儿子。他有酗酒问题,我很担心他,总是祈求他不要再喝酒了,但无济于事。他的胃开始出问题,我最终在医院送走了他,还是癌症。」
「他们所有人都葬在这块墓地。」亨特先生在墓地里走着,随口说出某块墓碑主人的生前轶事,他是一段历史的见证者和幸存者,「这片墓地也在变得拥挤了。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是我妈妈的墓地,她是个矮小的女人,有着最美丽的手。」
「我打算跟我的第二任妻子葬在一起,」亨特先生指着自己的墓地,他墓碑周围埋下了一些种子,反复清理了墓碑上的尘土,「好吧,这也并不能使一切有什么不同。」
图文无关。米切尔对亨特先生墓地的探访发生于1956年,今天在互联网上我们已经无法再找到这座平凡墓园的更多痕迹。 图源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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