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夜,凤凰洲又一次浮现在我的梦中,像是一趟回家,更像是一次朝圣:我梦见尾随三姐在白沙茫茫的习艺洲头掏花生;我梦见骑着老水牛在芳草萋萋的雁翎洲尾捡芦根;我梦见奔波在门前的棉田里随父亲一起整枝、捉虫、拾棉花;我梦见浸润在屋后的小夹江中凫水、摸鱼、打鸭舌条;我梦见黎明前的暗夜里妈妈常常叫醒懵懂的小妹,打着小马灯送我到码头去赶第一班渡轮……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哦,凤凰洲,在你逶迤如龙的长堤,在你阡陌纵横的田野,在你银白金黄的沙滩,在你密密幽深的柳林,藏着我多少童年的愚唉和天真,又藏着我多少少年的无奈和雄心?
自十六岁离开凤仪到浮山求学,已絮飘萍泊了三十多载岁月,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一想起凤凰洲 ,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就像是在思念母亲;只要一提起凤凰洲,生命中那些温馨的回忆,就好像是珍存心灵深处的底片,在我的脑海中激荡浮沉、定格成型。
2
凤凰洲最美的一天总是这样开始的:朝阳冲散了若雾若烟、如丝如缕的层层江汽,天蓝得透亮蓝得纯净蓝得辽阔,早起的鸟儿在洲的上空鸣叫着,飞翔着 ,田间地头的碧草庄稼都闪烁着细碎晶莹的露珠,这时候,你伫立大堤,迎着江风,猛吸一口凉气,顿觉沁人心脾。
放眼洲中,那黄黄的是成熟的新麦,那红红的是漫野的高粱,那白白的是洁白的棉团……远远地望见了:那一扇扇明亮的窗口,多像妈妈暸望我的眼睛,那一道道袅袅的炊烟,多像妈妈召唤我的手臂,那一棵棵高大的香椿,多像妈妈盼我归来的身影。
纵目江中,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水鸟翔集,渔网成阵……此时此刻,倘若你仔细谛听,从麦浪深处,从柳林深处,从棉田深处,有可能传来一阵阵悠扬的歌声:
藕山高哟大江流
我家住在凤凰洲;
凤凰洲上百鸟多,
人人都会唱山歌;
早唱山歌星星落,
晚唱山歌月上坡;
早早晚晚唱山歌,
山也乐来水也乐……
3
凤凰洲最好的庄稼是棉花和落花生。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在这片肥油油的土地,种下什么都蓬蓬勃勃,收获巨丰,但乡亲们心中最爱、种植最多、看得最重的还是棉花与花生。
棉的一生历经坎坷与艰辛,从仲春播种到初冬拔秸,笼罩了四季,浸透了汗水,耗尽了小心,凤凰洲的棉衣分充沛,优质高产,洁白无瑕,已成为乡亲的心肝宝贝。
别看凤凰洲的花生个头小,形貌陋,只要你摇一摇,就响当当;剥开来,脆干干;吃一粒,喷喷香……怪不得当年上海下乡知青把它作为馈赠亲友的最佳礼品,逢年过节,带回家的只是一袋又一袋凤凰洲的花生,怪不得铜陵、贵池的货摊上,只要吆喝一声:“卖花生呐,凤凰洲的——”,任凭再多的花生,不一会儿就能一卖而空。
凤凰洲最美的植物当属芦苇。成片成片的芦苇,深受风雨洗礼,真知灼见地肆意成长。我故乡的芦苇美丽端庄、坚韧不拔、野性十足、缠绵悱恻;我故乡的芦苇金风浩荡、平静安详、博大精深、踏踏实实、与世无争;我故乡的芦苇冰清玉洁、热情奔放、温暖含蓄、深思熟虑、仁慈友爱。
凤凰洲最多的树还是柳树。绕着江堤,像是筑起了一道绿色的长城;又像是给江洲戴上了一条翡翠的环佩。凤凰洲的柳不是那种柳烟垂翠、婆娑曼舞、婀娜妩媚的柳,而是根粗枝壮、昂首挺胸、慷慨激昂的柳,即使剥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只剩下空空的树心,来年春天,也一样葱绿,也一样茁壮,所以,我故乡的人们给了它一个崇高的命名:拦浪柳。
有一年夏天发大洪,我带一位友人到家中做客,当他看到这些迎风斗浪、意气扬扬的柳树们,深深地震撼了,当即口占一绝:
凤凰洲头迎浪柳,
任涛冲撞自扶苏;
常言柔弱刚强理,
孰料柔中有更柔。
4
其实,比棉花更纯洁、比落花生更实诚、比芦苇更正直、比拦浪柳更坚韧的还是凤凰洲的子民,我的父老乡亲。倘若从传说中的明末清兵入关算起,凤凰洲的移民史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了,倘若从清末太平天国运动算起,凤凰洲大规模的移民史距今也有一百多年了。
哦,我的从天南海北漂泊而来的先人啊,一踏上凤凰洲这片热土,就再也挪不动前进的脚步了,他们胼手胝足,繁衍生息,延绵至今;他们把凤凰洲富足热情告诉了远方的亲人,于是,父携子,弟从兄,亲邦亲,邻带邻,朝着凤凰洲,朝着心中温饱安宁的美梦,来了,来了……
真的,不出我老家凤仪二队,就有从江苏武进漂流来的姓苗的船娘,就有从四川雅安漂流来的姓武的老营长,就有从江西鄱阳湖漂流来的老俵,就有从贵州毕节漂流来的妹子……凤凰洲子民五音杂许,八方同住,四海一家,胜似亲人。这些从大江上漂流来的子孙啊,有着大江的抱负、大江的灵气、大江的风流、大江的气魄!
凤凰洲人热情似火。一家来了客人,全队扶老携幼地去嘘寒问暖,从这家接到那家,待客炒的花生,不是用碟装,也不是论斤称 ,而是炒了一稻箩。在那饥饿的年代,即使是素不相识的过路者、拾荒妹,乡亲们都像待亲人一样,留宿留吃,临走,还不忘装上满满一袋小头、或一袋黄豆、或一袋花生。
凤仪乡政府
我和小妹上大学,父母年迈,家贫如洗,是乡亲们你拾块、我五元,你几角、我几分,帮我们凑齐了学费,临别,还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
凤凰洲人心明如雪。兵荒马乱的动荡岁月,凤仪九队的周氏兄弟仅用两柄渔叉就捅死了好几个小日本;大土匪刘东雄盘距江洲,抓住几名过江侦察的新四军,准备沉尸江中,是乡亲们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地把新四军解救,连夜用小划子送到了贵池双墩;大军渡江南下,我那年轻的父亲主动请求引路,将解放军一路送过殷家汇、送过太平城……
凤凰洲人坚强如铁。五四年洪魔袭来,江堤溃破,我的父亲被征调到江南开荒,我那体弱势单的母亲,仅用一只小腰盆,在惊涛骇浪中,把我年迈的祖母和四个兄弟姐妹安全地送达对岸池州,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粮食也送达对岸,把滞留在孤洲的祖母的棺木也送达对岸……
啊,什么叫纯朴善良,什么叫爱憎分明,什么叫大爱无畏?这决不是动听的词语,也不是豪壮的誓言,穿梭奔走的乡亲们的身影懂得,江南崎岖的山路懂得,浩浩无边的芦荡懂得,滚滚东去的大江更懂得。
5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凤凰洲正悄悄地沦落,难道仅是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开发不力?
每回故乡,当我看到疯长的野荆棘阻挡了我回家的小路,当我看到九八洪灾肆虐后残破的家园,当我听说洲上年轻的后生纷纷迁往他乡买房置业,当我听说昔日红火的凤仪初中全体学生数不足一百……种种信息,让我心焦,令我泪落,我常常悲慨地狂想:拿什么拯救你,我亲亲的凤凰洲?
还是九八年,洪水退后,我回到洲上,漫无目的地在大堤上巡游,我看到近处一位老大娘正无比怜惜地翻晒大簸箕里棉花、小麦、油菜的种子,我听到了远处救灾棚里传来一阵阵琅琅的读书声,顿时,我热泪盈眶,我热血沸腾。
我想,只要种子还在,只要琅琅的书声不绝,凤凰洲总有亮丽腾飞的转身时刻。是啊,传说中的凤凰是不会死的,她预料到死神将临就会朝太阳飞去,然后浴火重生,凤凰洲这只在苦水中泡过、在泪水中浸过、在江水中炼过的金凤凰,也一定能涅槃翱翔!
6
我知道当今时代许多人把怀乡寻根讥之为精神幼稚病,甚至我倾慕的贾平凹在“秦腔”序言中也发出这样的怪论:所谓故乡,就是父母所在的地方,父母不在了,故乡也就不存了。但我固执地认为:真正的故乡已与你的血脉、你的肉体、你的灵魂、你的气质融为一体,无法剥离。
就像凤凰洲,我的双亲已仙去多年,我也走千山、踏万水,离开日远,但我的心却贴你越近,我的情却融你越深,倘若真的忘了你,我的灵魂将何处归泊?今生今世,凤凰洲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亲吻我无数遍的野草树丛,你淹没我童年欢乐的乡音乡情,你带给我自由梦翼的风花雪月,你常在我心灵深处起舞的十六个四季……
记得小时候,常与童年的好伙伴嬉戏玩耍,就“来生投胎变什么”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遐思纷飞:有的愿为人为神,有的愿变猫变虎,有的愿成龙成凤……
假若真有来生,现如今,我惟愿变成一只平凡的水鸟,伴我的凤凰洲生生轮回,代代相依。有一天,即便我真要死去,我也要把自己最后的喙声、最美的祝福连同我的羽毛都一起献给这生我养我教我爱我的凤凰洲……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作者简介:何玉明,枞阳中学教师,从教高中语文三十年。本文经作者授权“六尺巷文化”公众号发布。本文部分配图由凤凰洲当地热心网友提供,在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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