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

父亲过世将近九个月了，还是时不时会梦到他。常常是梦到葬礼当天的情形，有时候也会梦到他卧病在床。很奇怪，梦里我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但好像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还能看到他。尝尝回想父亲生前的种种，难受是真的，但懊恼和后悔似乎大于难过，或许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从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对我的爱，尽管有人跟我说过父亲对我的爱并不是无私的，他是把自己未完成的梦想附加在我身上才会如此重视我。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我写过一篇题目为《我的爸爸》的作文参加湖南省的写作竞赛还得过奖，忘记是二等奖还是三等奖。依稀记得那篇作文的内容是写父亲对我的爱。他在我之前知道了这个获奖的消息，当他把顺道领回来的获奖证书摆在我面前时抱着我亲了又亲，根本就不理会我的闪躲。读小学时期的我，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到哪都跟别人绘声绘色地夸奖我学习成绩多么好，在家又是多么懂事，养我的过程多么省心。在那个农村，十里八村都知道我家有个很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好女儿。事实上我确实也名副其实，印象中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我每个学期的期中期末考试基本都是第一名，单科和总成绩都是第一名。但有一次例外，那次我数学考了全班第二，领到奖状的我都不敢回家，后来在路上徘徊到天黑了回家，父亲一看到我的奖状名次就立马黑了脸，严肃地教训我做人不可以骄傲，骄傲自满只能是这种退步的下场。我记得我那会眼泪流的怎么也止不住。作为惩罚，那张第二名的奖状贴在那一墙奖状的最中央，他说这样就能提醒我以后不能再骄傲自满了。后来我自然是如他所愿没有再得过第二名。

小学六年级，家里从农村搬到城里，我自然也是转学到了城里，学习上、语言上、生活上诸多不适应让我学的非常吃力。后来小学升初中我考重点初中考了那所学校的500多名，然而那个学校计划内只招录500名学生。像我这种500-600名的学生需要比500名内的学生多交1000元的建校费。父亲听说了我500多名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他对我的期望是前几名，没想到我考了个500多名，既然这么没用就不要读了。平时不怎么管事的母亲反倒想让我进去读，她说本来只招500个，这又有了编外的，机会难得。对我自己来说那会世界是一片黑暗，我满脑子想的是我辜负了家里人对我的期望，我是个没用的人。同时我也在心底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努力学习。父亲问我还想不想读书，我说我一定要读的，我可以去别的普通学校读书，要是我真有实力，中考的时候我可以再考进重点高中就可以证明自己了。他对我这种不服输的精神比较满意，所以找了些关系让我进了普通私立初中。整个初中阶段我并未如他所愿取得很好的成绩，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根本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父母在有一次开完家长会以后被老师单独约谈，让他不要给我太大压力，所以后来他也看淡了，不再逼我一定要取得好成绩。他时不时会去学校看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有一年冬天带着土鸡蛋和两双厚袜子去看我，那会儿特别冷，我的鞋子又漏水，脚经常生冻疮，但家里那会刚建造房子过得非常拮据，我根本就不好意思让父母花钱给我买新鞋。所以当他拿着袜子放在我手里时我感动得眼泪在眼里打转，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学习成绩感到愧疚。整个初中三年，我基本都是在内疚中度过的，因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提高我的学习成绩，我感觉每天都不敢抬头见人，仿佛自己是个罪人。那种拼命努力却离目标依然遥远的无力感让我多次想逃离这个世界，但想到父亲那么爱我，我就不忍心让他们难过。

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不尽如人意，但中考的时候我又鬼使神差般地考上了重高。那个暑假我找到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欣喜。高中三年我又在住校、通校、租房子住三种模式中切换，但学习成绩还是不好。不过我这会已经习惯了做个小透明，习惯了一遍又一遍地被老师叫去谈话，习惯了窝在自己的小角落舔舐伤口。父母那会三天两头吵架，有时候半夜会被吵架和摔东西的声音吵醒。他们在我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值得炫耀的资本，所以对我的事情也没从前那么关心。学习成绩不理想，家庭不和谐让我好多次想逃离，也有好几次想学小说里的不良少女去酒吧放纵自己。但每次在回家的那几条路兜兜转转几圈之后最终又乖乖回家。我总是这样在最后的关键节点用理性控制住感性。那时候我的世界是灰白的，我常常坐在靠窗的位置发呆。以至于有些同学觉得那会儿的我有些高冷。

毫无悬念我没考上大学，分数只够上一个好点儿的三本。当时我已经放弃读书这条路了，我跟父母说我要去武汉找我同学。现在依然记得父亲送从没出过远门的我去火车站时偷偷摸摸擦眼泪，那会的我可以用万念俱灰来形容吧，我甚至都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父亲帮我拿行李放在火车上的行李架上后一步三回头地下火车，我背过去不让他看到我止不住的泪水。但我在武汉呆了不到一个月，当我看到那里的大学生那青春洋溢奋发向上的样子，我突然又想读书了。我纠结了两三天之后就回老家复读了。那一年我读寄宿，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地学习，一年时间进步了很多，很多不会的知识好像突然就会了，我的第二次高考比第一次高考多了100多分，离重本线差了4分。父亲这次真的高兴了，因为在他眼里我终于修成正果考上大学了。他在城里办了一场酒席，在老家农村也办了一场不收礼金的。我想，那时候他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自豪吧，我终于完成了他的大学梦，我是我们村里第三个大学生。

回顾父亲和我的关系，我依然认为他是真正爱我的。很小的时候他每次从外面回家都会把我报到腿上亲我，有时候会用他的胡子扎我，后来我懂事了会不刚好意思常常离他远远的。他有时候会失落的说，“我的宝贝长大了，不要爸爸抱了”。上大学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打电话，还要求我至少每周要打一个电话给他报平安。记忆中有几次他一大清早就给我打电话说梦到我在哭，问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他平时叫我婷婷，但时不时又会叫我宝宝。就在去年，已经为人母的我还时不时被自己的父亲叫做宝宝。相对于妈妈，他陪伴我的时间较少，我小时候对他的畏惧感大于亲昵信任感。但不可否认，我在乎他的感受超过任何人。上大学后父母的关系依然不好，他偶尔会偷偷给我塞一千块钱让我别跟我妈说，生活费让我妈照给。从前觉得父亲在的时候通常都很压抑，他每次从外面回来家里立马从轻松的氛围变的异常低气压。但内心对他还是很尊敬很在意的。

我们的关系是在我谈恋爱之后开始变坏的。他对我男朋友不满意，但也没有很严厉去阻止，只是三番两次地跟我说，“你们现在是同学关系想要有点来往也可以，但你要把握分寸，我只是跟你说明我的态度，我对这个男生不太看好”，他每次回家没看到我就会问我去哪里了，我跟他说话开始闪躲，我尝到了爱情的甜以后开始厌烦他的唠叨，加上他和我妈经常吵架我也不想回家，讨厌我妈的同时也厌恶他，因为我知道两个人这样长期吵架不可能只是某一方的错。后来大四毕业了，我在杭州工作了半年多之后后准备辞职往珠三角这边来找工作，我大学四年我父母没有去看过我一次，我想着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去长三角长待了，就计划了一场旅行，让我父母过去玩玩，也顺便让他们缓和一下关系。我哥和嫂子听说了之后也跟着去了，这成了我和我父亲关系恶化的伏笔。

我计划是让他们玩一个礼拜，前面在杭州玩3-4天，然后去乌镇再玩1-2天。那几天订酒店，安排路线，吃饭，路上拎东西，时不时拍照。。。。感觉我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他们一家人，我的感受没有人照顾，我走在后面时没人回头看过我一眼，我拎着东西没人问我重不重，我安排吃饭时问他们建议时就只回一句:你看着办就好。我们去西湖坐船，由于一开始我没同意我哥却想玩，我哥说了句他出钱。后来做完船我哥和我嫂子不知道怎么就吵架了，然后我爸就数落我不该让我哥出钱，我说我嫂子可能是因为这个生气，后来又说我做的很不到位，为什么不帮他们多拍点儿照片。我辩解说明明来之前我妈说要我哥也出一半钱，而且本来我也没计划让我哥嫂子来，毕竟才工作半年的我也没有攒多少钱。我爸就说，那你没有钱你就说啊，我们一开始就没准备来，你非要我们来，既然来了就大家开开心心，不然我和你妈玩的有什么意思，你没钱我来出啊！我就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不能这样惯着我哥，他什么也不管，作为哥哥难道不应该跟妹妹一起分担一点吗？我爸说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么爱钻牛角尖。看我哥嫂子来了就忍下了委屈的泪水，没再多说什么。后来吃饭我爸就叫我哥跟我一起点菜，看看点什么好。说两兄妹有什么主意之类的要相互多沟通。

我默默带他们又玩了两天。没想到在杭州去乌镇的火车站又我再一次爆发了，原因是我哥一直在磨磨蹭蹭就要耽误坐火车了，然后我爸妈的行李箱也要我拿，我又拖着自己的大行李箱根本就没法走。对他的这种少爷做派我早就心生怨气了，加上我爸这位老爷还要求我没事多顾及我哥嫂子，走路不要太快，我妈这位夫人和我嫂子这位少奶奶明明出来玩还穿着高跟鞋，然后抱着我哥的孩子一路又抱怨太累走不快，我在出火车站时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就一下爆发了，骂了我哥，然后他也脾气暴躁地跟我对骂了，说我安排的不好什么的说我舍不得打车还是什么的，然后我就说了一句我又没要你来，我只叫了爸妈来。我爸一听到这句话立马就变脸了，骂我没有分寸一点都不懂事口无遮拦，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教训我给我一巴掌了。我当场就哭了，当着车站那么多人的面毫无面子地眼泪狂流，这个时候我才放下他们的行李箱拎着自己的走。那天晚上我爸跟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哥，让我对我哥好点，万一以后嫁人有点矛盾还能有个后山可以靠，以后就算有出息了也要多帮帮我哥，毕竟他给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然后说了很多被我反驳了很多之后突然说起了我家房子，说给我的那一层之后只能住不能卖，要卖也只能卖我哥。那句话一说，我的心彻底凉了，说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女儿平等，说了那么多年的我是他的掌上明珠，说了这么多年的那套房子留给我，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筹码，笼络我心意的筹码。第二天我没有再陪他们一起玩，借口有事就自己先回杭州了。这次之后，我的心就再也没有回过家里，一直在外面飘荡。

从14年到19年我结婚，我经历过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我心里对家里人尤其是我的父亲是怨恨的，我再也无法感知到亲情了。从前过年回家他们问我想吃什么给我做了我从小爱爱吃的东西之后我会特别感动然后不想离开家出远门，那次之后我每次回家都巴不得假期快点结束。我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距离也越来越远了。他和我妈吵架我厌烦，他询问我和男朋友关系我不愿意讲，过年我给两个侄女的红包他拆开来看，我到深圳后工资涨了带他买了我觉得挺贵的衣服他也不满意，我哥结婚他也偷偷看我上了多少情簿，他时不时就打听我工资有多少一个月，还有他时不时透露出我为家庭付出太少的意思，我自己还没攒多少钱，又被我哥搞了一些，我爸听说我在车行工作又暗示让我买车。。。。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他世俗物质的样子真的让我极度反感。买东西给他永远都是问什么牌子多少钱，我后来渐渐就不想给他买东西了。他这几年病情加重却从来不懂忌口，生活方面也不懂稍微克制自己还老是想着让别人安排带他玩充实他的生活，我都结婚了跟我说话还是从来不会站在我的角度只会一味地提要求，这些让我渐渐失去耐心。他还跟亲戚说我老公准备给他盖乡下房子，但前提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聊过这个话题。他当着我公婆的面在视频里跟我要钱，说他没钱看病了，一点都没想过我的处境。我生孩子出月子他们来东莞看我他却提前到处打听哪里好玩让我提前计划好带他去哪里玩，结果刚出月子的我吹了几天冷风加上堵奶发烧了，我们一晚没怎么睡，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第二天早上还一大早就想着出去玩。关键那会儿还是疫情，我老公压住怒火，说他带他们出去玩，让我在家好好休息。但我觉得我爸身体也不不太乐观，好不容易来一趟下次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就还是多满足他一下，于是带着吸奶器在外面陪他们到处逛。说是他看我儿子的，他只不过在走的那天好好抱了抱我儿子。不过这次他终于满意了，他走的当天当着大家面说我们这次的安排他都很满意。他永远都是这样，站在高高的位置去评判别人的行为他是否满意，其实谁在意呢？我早就不在意了。

去年国庆我回家了，他要去医院透析想让我和我老公陪着一起去，我刚好当天有工作要忙就说那不然我带着电脑去，我妈在旁边反对，说透析要那么多人陪着干嘛，别人都是一个人去的，我妈让他自己坐车去医院。后来我老公见形势不对，我爸妈又快吵起来了就主动说他送我爸去医院，我在家加班就好了。没想到那次我错过了最后一次去医院张罗我爸的机会，后来就到过年回家了，我由于没有带过我老公和宝宝去走亲戚，所以又没有陪我爸透析，每天忙于夫家娘家走亲戚。都没跟我爸好好说过话，每天到晚上家也是收拾宝宝睡觉，有时候到家里我爸都已经睡了。再之后就是今年的3月8日接到我哥的电话说我爸走了，那么大清早接到电话，我以为是他病情加重住院了，没想到竟是永远的走了。我在地铁上旁若无人地大哭，然后又掉头坐车回家准备开车回老家。处理后事我很多事情不太懂，都是跟我哥商量着一起，家里的亲人都帮了很多忙，我真的非常感谢，至少他走的也还算体面。那几天我陷入无限的懊恼和悲痛当中，送葬的那天我哭着哭着脚一软就没有知觉了，幸亏我老公和我堂姐在旁边扶着才没有倒地。

我现在常常会想起他对我的好的那些小细节，会想起我妈跟我说的前年我办完婚礼回婆家他独自在家里大哭，会想起上大学时他跟我说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不好让我没事多打电话多跟他聊聊天，会想起近几年他总是对我欲言又止。。。。其实我们之间是有误会的，我觉得我好多话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后悔从没跟他说过别对我别期望太高其实我很普通，我懊恼我为什么没有早点稳定下来这样有时间带他偶尔出去旅游，我后悔为什么不给他多打几个电话问候关心一下，我后悔没有去医院看过他透析帮他打点一下医护关系，我后悔我我后来跟他说话的口气为什么渐渐变得那么不耐烦，我后悔我为什么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因为病情让他难受所以他变得这么自我，我后悔我为什么连陪他去看荷园都不愿意(那会我怀孕在家养胎，就以胎儿还没稳定为由拒绝了大夏天陪他出去)，其实他真的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想让我多陪陪他。而我做的真的很少很少，我总是在忙，忙着工作忙着恋爱结婚生孩子带孩子。我唯独对他没有时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因为记恨他情愿打牌把钱输掉都不会花一点点钱去我的大学看看我，我也可能是记恨他从前对我那么苛刻，记恨他处理不好跟我妈的关系让我一直处于争吵不断的家庭中，记恨他总是对我提要求却从来不会问我真正需要什么。。。。我们还有太多心结没有解开，我竟然从前不懂得去主动解开这些，我真的不是个好女儿。

写完这些可能会让我稍微好受一点，我需要一个宣泄口，每当我想起这些的时候真的太难受了，父亲去世后我好像没有办法发自内心地开心了，我的“失忆症”貌似也越来越严重了，常常会把一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都说是一孕傻三年，可能跟怀孕生娃有关，但我有时候也觉得可能会提前老年痴呆。很多事情忘了也好，以前会觉得很舍不得儿子，现在儿子这么性格怪异让我对儿子也没多少留念了，这个世界对我好也不好，我并无太多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