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牌名中“乐”字读音究竟如何读,学术界对此争论不断,聚讼纷纭。潘盛彬认为《永遇乐》中读yuè,较早将“乐”字读音问题上升到学术讨论,但未论及其他词牌。金文明将《永遇乐》中读音定为lè,《清平乐》中音yuè,把《清平乐》的读音问题提了出来。此后关于《清平乐》“乐”字读音的讨论断断续续,彭国忠在《词牌名“清平乐”的“乐”应怎样读》中认为在《清平乐》中读yuè。而日本青年学者早川太基援引多种文献,佐证《清平乐》中当读lè。李云龙《也谈〈清平乐〉中“乐”的读音》一文通过分析“清平乐”的本事、“乐”的读音、体式传播与语词纠葛,认为《清平乐》中“乐”读yuè。笔者赞同此说。但同时,导致“lè”音说出现的原因有哪些呢?笔者从文献学的角度加以分析。
首先,引书非善本完整原始文献。金文明《〈永遇乐〉的“乐”读yuè吗?——与过传忠先生商榷》文中据引毛先舒《填词名解》:《永遇乐》,歇拍调也。唐杜秘书工小词,邻家有小女名酥香,凡才人歌曲悉能吟讽,尤喜杜词,遂成踰墙之好。后为仆所诉,杜竟流河朔。临行,述《永遇乐》词诀别,女持纸三唱而死。
金文明认为《永遇乐》“实在看不出它同音乐有什么关系,但却与‘欢乐’似乎有些瓜葛”,申说这一词牌为表达欢乐而作。实际上金文明曲解了毛氏的观点。参考善本原始文献,引文之后还有“第未知此词,创自杜与否”。说明在毛氏看来,词牌来源故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即便以此为据,文中也多次提到“歌曲”“唱”,可知《永遇乐》在当时具备词的音乐属性,与金氏的理解大相径庭。
金氏节引《填词名解》文献,回避故事的真实性问题,且不知此书本身存在着忽视词与音乐关系的弊端,曲解了原文。
其次,迷信旧说、师说。金文和彭文中都援引了一则重要的材料,清代万树的《词律·韵目》。金氏转引该书:
三、觉韵(“乐”读yuè)
⑴开元乐⑵中兴乐⑶清平乐⑷迎春乐⑸黄钟乐⑹三部乐⑺齐天乐
⑻西平乐⑼征部乐⑽大圣乐⑾破阵乐
十、药韵(“乐”读lè)
⑴抛球乐⑵归田乐⑶倾杯乐⑷天下乐⑸思归乐⑹贫也乐⑺于飞乐
⑻长生乐⑼长寿乐⑽昼夜乐⑾逍遥乐⑿还京乐⒀永遇乐⒁夜半乐
略作分析,以为入觉韵的“乐”读yuè,药韵的“乐”读lè,以万氏为正解。彭氏补充说明杜文澜的校注“‘乐’与‘乐’恐分析有误,须兼考‘十药’韵”。但并未展开讨论,直下断语支持两音说,这实际上是对旧说的迷信。清俞樾《词律》绪言:“《唐·艺文志·经部》乐类有崔令钦《教坊记》一卷,其书罗列曲调之名自献天花至同心结,凡三百三十有五,而今词家所传小令如南歌子、浪淘沙,长调如兰陵王、入阵乐,其名皆在焉。以此知今之词古之曲也。而《唐志》列之乐类,又以此知今之词,古之乐也。”李云龙结合“破阵乐”和“夜半乐”的分析,提出杜文澜的做法“显示了其谨慎认真的学术态度,并非他对读‘yuè’的‘乐’全部拿不准”,《清平乐》中“乐”字读yuè无疑。而且,金文中称引其先师胡云翼的口头读音说:“胡师生前是海内词学名家,专治宋词达三十多年。……他讲起辛词《永遇乐》时,从来都是念‘乐’为lè的。以他的学问功底,恐怕不会念错吧!”由于尊崇先师而泥于师说,片面地认为“乐”字音lè。
最后,以词义的连属和词调本事解释词牌,望文生义。受金文明结合词调本事和词义连属分析词牌音义做法的影响,彭国忠说:“词调中‘乐’字读音的另一个判断依据,是它与前面文字所组成的语词或语段的含义,词调几个字组合起来表示快乐、欢乐、娱乐等含义的,一般读‘lè’。”有学者据此以为,“清平乐”义为清平安乐,其词亦多为昌平盛世而歌,将词调本身和词作内容关联起来。根据李云龙的分析,上述做法对源于乐曲的词牌名并不适用。不仅如此,同一词牌下的词作风格也多种多样,如写生活情趣的李白《清平乐·画堂晨起》,写怀人思远的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写奔亡之苦的李清照《清平乐·年年雪里》等。
从“乐”字音义的演变过程看,《荀子·乐论》说:“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说文解字》:“乐,五声八音总名。”“乐”的本义为音乐,后引申指快乐,通“悦”。《论语·学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广韵·铎韵》:“乐,喜乐。”依据点校本《宋史》“教坊”条:“八曰大石调,其曲二,曰清平乐、大明乐。”综合多位学者的论证,可知《清平乐》在唐代原为教坊曲,得名源于声律中的清调和平调,或因附会李白作《清平调》而闻名遐迩。李氏提出确定词牌读音的两个标准,一方面需要结合词学、音乐方面的专业属性进行探讨,另一方面则要借助传世文献的记载,系统梳理是否存在连贯有序的读音传承,解答了《清平乐》两音两义争议问题。在传世文献方面,由于缺少中古时期有关《清平乐》读音问题的关键材料,清代《佩文韵府》和《词律·韵母》是目前可追溯到的较早的文献记载,两书都读yuè。当代规范辞典和国家指定的中小学教材,在注释时也都持此观点。
(本文系陕西师范大学博士自由探索项目“二十世纪《说文》学研究论著考录”()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